一直以来，收脸人是天注定的，并且只能是男性。不但只有男性才能做收脸人，而且只有收脸人的孩子才能做收脸人，这是一份子承父业的职业。
收脸人的天选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仪式。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天选也有自选的成分在。男孩要等满了周岁才能确定是否通了天眼。满周岁这天，如果熟睡了的男童在上一代收脸人紧盯的目光中突然醒来，并在收脸人父亲的目光中不肯睡去，那就表示这个苦命的孩子在这一年中已经通了天眼。他愿意子承父业做收脸人，也有能力去做。等到和上一代收脸人做了交接，他就正式接过了这一代收脸人的责任。要是他看着收脸人父亲的眼睛睡去了，那就表示他在这一年中没有开通天眼，他潜意识中不愿意做收脸人，也不具备做收脸人的条件。如果第一个儿子没有选择做收脸人，收脸人夫妻只能再生一个孩子，再去尝试。每个收脸人父亲只有一对眼球、一张脸皮，所以，他只能传给一个收脸人儿子。也因此，收脸人儿子肯定也会是他们最后一个儿子。
这也不可避免带来另一个问题，要是第一个孩子是儿子，父母必须根据这个孩子周岁做了天选决定之后才能去想可不可以再要一个孩子。他要是选择做收脸人，他就只能是他们的唯一一个孩子：谁也无法保证下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要是男孩，又被天选，他通了天眼却毫无收脸人本领，反而会成为戾鬼集中攻击的对象。
收脸人夫妇注定只能一路相伴一辈子。无论谁先去世，剩下的另一人都无法再选择其他人，在无尽的思念和孤单中度过剩下的一生。你要是问，对收脸人来说最害怕的是什么，不是那些张牙舞爪乱窜的戾鬼，那些戾鬼手里挥舞的武器只是恨，只是软绵绵的恨。恨是多么无力的武器。他最害怕的，是爱，是真心喜欢的相爱，让他好想在一起，却又不敢轻易去尝试。有多少女人能承受这么多的秘密，还一起承担未来这么多风险啊。
欧阳章华哭着说，收脸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安排。他们的存在离不开爱，他们的存在极度需要爱，在真爱面前他们也只能软弱无力缴械投降。可这一切，都注定了另一半要承受担惊受怕、孤独无助，更要承受他们爱情的结晶会将这个悲剧再次轮回传递下去。
张泽升临死前一直没有问的问题，是“为什么只有收脸人能伏戾鬼？”如果仅仅是靠收脸的眼球和脸皮，那不是“自有大慈悲”。谁也说不清上天为什么如此安排，可欧阳章华心里也知道必须如此。化解所有恨的难题的，不永远只有爱这一个答案吗？
欧阳章华曾问过母亲黄仙儿，嫁给父亲之前知道他是收脸人吗？母亲说，他没来得及说。那知道了为什么也不离开，母亲说，她已来不及走。多少年后，当黄仙儿也将离开的时候，她对章华说，她走过了这一遭收脸人伴侣的路，深知女人做了母亲之后的苦楚，不要让她的儿媳妇不明不白的再走一回，也怕自己的儿子被那个女人半路放弃。如果不是两人真心相爱，收脸人的儿子也不会愿意走到收脸人的那条孤单路上去。真爱，成了收脸人最渴望也最害怕的事情。当一岁的欧阳章华在父亲的注视下睁大着眼睛突然醒来，兀自玩耍的时候，两人心照不宣地决定就这样彼此担心地过一辈子，并默认了唯一的孩子也将如此轮回下去。父亲临走前对他说，收脸人是天选的，自己无法抗拒，从此成了萦绕在章华脑海中永挥不去的那句：
“这就是我们的命。”
当收脸人按照这样令人悲伤的传递规则传递下来，同路人便越来越少了。欧阳章华从怀里掏出张泽升送他的那本《伏魔经》，哆嗦着手翻开，正好到第二页。扶慈听着父亲说过太多次，不用看便能跟着章华一块读出来“善耳收脸人伏戾鬼，自有大慈悲”。
“这就是你父亲、法度法师、四严法师一直未能解的‘自有大慈悲’的含义。不知哪位高僧得知了我们收脸人的如此这般，他说的，不是我们在慈悲戾鬼，而是……而是他在慈悲我们。你父亲临终前，也没能忍心将这后半句解出来。他放过了我。”欧阳章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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