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冷的,白铁皮一样从西边厢房破了的窗棂格子里切进来,一道一道,落在堂屋的青砖地上。林予安没开灯,由着这冰冷的亮铺满脚下。母亲王凤芝的影子,被这光钉在墙角那只半人高的粗陶酒瓮上,缩得很小,很薄,像片风干的桂花。
空气稠得黏喉咙。白日里暴晒蒸腾出的泥腥气、草木气、还有灶膛里没散尽的柴火烟气,此刻都被更霸道的气味压了下去。那是桂花。成筐成筐新打下、洗净、沥得半干的金桂,铺在堂屋中央的竹簸箕里。甜腻的香气不再轻盈,沉甸甸地坠在每一口呼吸里,浓得发苦,发齁,像一块融化的、巨大的蜜糖,严严实实堵住了口鼻心肺。
王凤芝就蹲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金黄里。化疗帽松松垮垮地罩着她稀疏的头顶,露出的脖颈在月光下细得伶仃,皮肤绷着骨头的轮廓,透出一种脆弱的青白。她垂着眼,枯瘦的手指伸进簸箕,抓起一小把桂花,手指捻动着,挑出混在其中的细梗和碎叶。动作不快,甚至有些凝滞,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挑净了,才将那一小捧纯粹的、饱满的金黄,轻轻按进身旁敞着口的粗陶酒瓮里。瓮腹深暗,吞没了那点鲜亮的颜色,只留下一声沉闷、微弱的“噗”声。
林予安靠着冰凉的砖墙站着,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早已熄灭。白日里望江楼茶园那场闹剧般的相亲、傅艺同暴怒的吼声、手机砸在滚烫石板上裂开的纹路、母亲那个嘴角起皮的笑容……像无数细碎的玻璃碴,被这满室浓甜的桂花香一泡,反而更加尖锐地硌着心。她舌尖下意识舔过下唇内侧,那里还留着白日里自己咬穿的细小伤口,一点铁锈似的腥气顽固地盘踞在味蕾上,冲不淡,也咽不下。
她看着母亲。每一次俯身,每一次伸手抓取桂花,每一次将花瓣按入瓮中那短暂却明显的停顿,都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她紧绷的神经。王凤芝的呼吸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短促的吃力,额角渗出的虚汗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冷光。
“妈,”林予安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夜里显得有点突兀,也干涩,“歇会儿吧?不差这一时半刻。”她往前走了一步,鞋底蹭过青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王凤芝没抬头,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她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全部的力气都用来对抗身体里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无暇分神。半晌,她才极轻地摇了摇头,几不可闻地吐出一个字:“……等。”那声音飘忽,气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林予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熟悉的钝痛传来。她不再劝,只是沉默地走到母亲身边,也蹲了下来。冰凉的青砖隔着薄薄的裤料,寒意立刻渗了上来。她学母亲的样子,把手伸进簸箕里。触手是微凉的、带着湿润感的柔软花瓣,指尖深陷进去,那浓郁的甜香几乎有了实质的触感,缠绕上来。
她抓了一把,也学着挑拣。桂花的细碎绒毛蹭过指腹,有点痒。她挑得很慢,很仔细,目光却忍不住一次次瞟向母亲那只按在瓮沿上的手。枯瘦的手背上,针眼留下的青紫色淤痕尚未完全消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颤抖。林予安的心也跟着那微不可察的颤抖,一下下地抽紧。
堂屋里只剩下两种声音。桂花被抓起又落下时悉悉索索的摩擦声,还有王凤芝压抑着的、带着沉重拖音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深水里艰难地冒头,每一次呼气都带着微弱的、不顺畅的嘶声。这声音像钝锯子,来回拉扯着夜的寂静,也拉扯着林予安绷到极限的神经。她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静,却又怕任何声响都会惊扰了母亲此刻全凭意志力支撑的平衡。
时间在浓稠的甜香和压抑的呼吸里缓慢爬行。月光偏移,冷白的光柱斜斜地切割过母女俩的背脊,落在对面墙上,像一道苍白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簸箕里的桂花终于见了底。最后一把金黄被王凤芝紧紧攥在手里,她盯着那捧花,眼神有些空茫,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又或者只是在积攒最后一点力气。她身体晃了一下,林予安立刻伸手扶住她的胳膊。隔着薄薄的旧布衫,触手是嶙峋的骨头和微凉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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